从“乔布斯档案”看美国的背景调查

                                                                              安吉

        苹果教主乔布斯死后哀荣备至，相关的报道铺天盖地，就连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也来凑热闹——2月9日，FBI公布了191页的“乔布斯档案”。

        FBI搜集公民资料建立密档的行为总是和丑闻联系在一起，从奥本海默、海明威到爱因斯坦，从胡佛年代到冷战时期，FBI对左翼人士和反战分子进行秘密监控的例子不胜枚举，但近年来鲜有耳闻。这一回，它唱的是哪一出？

        从文本看，“乔布斯档案”形成于1991年2月至4月间，当时，老布什总统提名乔布斯作自己的科技和产业顾问，这一职位的任命不需要参院批准，但是按照美国的“干部任用”和人事管理规则，涉及国家安全或可能接触涉密信息的联邦政府职位必须接受严苛的背景调查，仅凭总统指示是不行的。FBI特别调查组在这次调查中生成的资料，在解密条件具备并经过专业的解密处理之后公布，就成了今天人们看到的“乔布斯档案”。

      背景调查也称忠诚调查，是一个涉及多个部门、多种环节和因素，包括大量案头工作和实地走访在内的系统工程，乔布斯当年走的是“特快程序”，但调查的内容和项目并不因此减少。在美国，因法律依据和授权根据错综复杂，国防部、国务院、人事管理局（OPM）、FBI、财政部、国土安全部等多个部门都有权单独进行背景调查或授予涉密资格，但负责制定背景调查总体规则及通行管理办法的是OPM。概言之，涉及国家安全或涉密领域必须进行背景调查，而背景调查的范围和作用不限于国家安全或涉密领域，它是正常人事管理的组成部分之一，两者虽重合度较高但不完全一致。根据2008年初的数据，OPM本身拥有一支9421人的调查队伍。

       不同岗位的背景调查有不同的要求。出于国家安全方面的考虑，OPM当前将所有联邦机构以及绝大多数政府合同商的工作职位按敏感程度和风险性划分为6大类，对应10种管理标准和要求。在此之中，只有第一级的“非敏感职位”（NS）不需要专门进行背景调查，但需5年进行一次“个人身份验证（PIV）——在整个背景调查体系中，这是对政府雇员及合同商的最低要求。需要指出的是，背景调查不是一锤子买卖，许多情况下还要定期进行“再调查”，对此，OPM有明确要求或建议（针对产业界）。

       SF86

        回到1991年初，老布什伸出橄榄枝，第一次离开苹果创办NeXT公司的乔布斯欣然接受，按规定填写了代号为SF86的“敏感职位申请表”。

       经过近年来的介绍，人们对国外的背景调查已不陌生，但是要深入了解相关制度，这个由OPM负责编制和修订的表格还是相当有看头，因为它是调查的起点和基础性文件，是申请敏感职位或涉密资格的必备要件，也是美国背景调查制度及其特色的缩影。

       内容方面，SF86力求全面、细致和严谨。例如，申请人需报告其生物特征，包括身高、体重、发色和眸色；身份信息被细化为多种情况，包括出生在美国的美国人、拥有双重国籍以及外国人等等；需报告海外关系，参加过什么组织、去过哪些国家、和什么人有联络……美国是多人种移民国家，对这些内容不必作过多解读，但其细致程度可见一斑。乔布斯所填的SF86表是1987年10月版，正文有10页之多，3页附件包括10个问题，其中的第10问比较有意思：你的个人生活中有任何事情可能被人用于威胁或敲诈你吗？

      任何事情，一旦被公众知晓，可能使你本人或总统感到难堪或尴尬吗？如果有，请详述之。

       安全部门有句老话：是个人就有弱点，而弱点有可能被人利用。总统顾问这一职位兼具政治和安全方面的敏感性，  故此，SF86这样设问是题中应有之义。

       2010年12月，OPM对SF86进行了一次全面修订，包括解释、声明性文字在内，新文本居然长达127页，内容更细（有时一个项目就有十几页篇幅）、填写更方便（无关项目可以跳过）、更贴近时代（比如增加了个人使用信息网络的情况）。

       美国背景调查制度的特色，主要体现在SF86表正文之外的解释、声明中，即知情、授权和警示条款。新文本将其从文尾提升到整个文件最开头的地方，一上来就明确申请人和政府两方的权利和义务。

       首先，接受背景调查遵循平等自愿原则——没有人强迫乔布斯填这张表，他完全可以不理会总统的邀请，继续自己在IT行业的传奇生涯。但是要担任公职或为政府服务，许多事必须事先说清楚，并以书面方式固定下来。

       其次，SF86详列每项要求的法律依据（具体到条款），以彰显这些要求的合法性。这是美国法律文书甚至政府规章的共有特点，是法治文明的细节体现。

       1991年2月6日，乔布斯填写完SF86并署名，这一举动意味着：

       申请人授权政府根据合法需求搜集其个人信息，包括隐私信息（根据信息种类每条单列，比如填表时要提供的社会保障号码，新版中规定要单独授权）；

       申请人授权政府相关部门在法律许可范围内合理使用这些信息，包括提供给国会、相关行政或司法机构、情报部门，甚至向媒体和公众公开。

       这一举动同时还意味着，申请人知晓如下信息，并清楚相关行为的后果：

       隐瞒相关信息、故意误导或者作虚假陈述，可能导致解雇、拒绝雇用、拒绝颁发或吊销其资质证书；如果被起诉，最高可判处1万美元罚款或5年监禁，或者两者并罚。

       查你个底儿掉

       填表只是背景调查的一个基础，接下来才是重头戏，相关工作包括两大方向：实地调查走访和搜检五花八门的信息系统与档案资料。

       从“乔布斯档案”看，FBI当时将他申请的总统顾问职位设定为“关键敏感”（CS，总共4级，4级最高，CS为第3级），调查种类为“特别背景调查”（SBI，相信是因为总统任命的缘故，不同于普通调查，至少它的截止时间有特别要求），实地走访的层级为三级“全面现场调查”。

        FBI总部发出的调查指令明确列出了3个“终止项”，分别涵盖“政治”，财务，对酒精、毒品或半毒品的依赖程度，一经发现查实，即终止调查否决提名。这里的“政治”与我们的理解不同，主要是指种族、性别、年龄等方面的歧视言行。

       随后，乔布斯生活过的主要城市的FBI分支机构全都动了起来，对SF86表中的每条信息进行逐项验证和深入调查，调查的对象包括乔布斯本人、亲属、同事、邻居等等，按规定，每个城市的调查对象不得少于15人。

       与此同时，FBI总部和地方部门的调查人员要搜索政府内部及民用的档案资料。20世纪90年代初，网络时代还未到来，但是美国在档案资料的保存和管理方面是相当成熟的，FBI内部早就建有调查性信息支持系统（ISIS），而有了乔布斯本人的授权，FBI探员合法获取其个人信息并不困难。

       多管齐下和连番进行的内查外调之后，一个立体的、毁誉参半的、或许乔布斯本人不那么愿意看到的形象浮现出来：他是被收养长大的（FBI从社会管理机构查到了他的出生证和收养记录）；当时正和人同居，有一个私生女，母女两人曾长期被他弃养，不过打算近期结婚；和那个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年青时“尝试”过多种毒品；财产丰厚，名下有多处房产；是创业和经营奇才，本人没有违法犯罪记录，所创办的苹果公司也没有发现非法活动，但涉入多起商业诉讼，乔布斯本人离开苹果公司的过程不算愉快；1988年曾接受过国防调查署（DIS）的背景调查，当年11月获得国防产业安全资质办公室（DISCO）授予的绝密级涉密资格，已按规定于1990年7月撤销……

        扎实地走“群众路线”，再加上方方面面真实、完备的档案记录支持，乔布斯要隐瞒点什么还真不容易。在今天看来，这些信息并无新奇之处，新闻报道和传记作品多有涉及，但是想想看，FBI 20年前就把这些东西搞得很清楚了，只是它没有说，别人也不知道而已。

      信息公开和保密的范本

      是什么原因导致“200年才出一个”（美国前副总统戈尔语）的乔布斯最终没有从政，人们不得而知，“乔布斯档案”本身没有给出答案，但是从中可以看出，在美国要出任公职是很难的，涉及国家安全和保密的职位更难，申报财产状况不说，一定程度上还得牺牲个人隐私及其他权益。总统任命个把顾问，不需要参院听证、审查和批准，可是相应的内部审计和背景调查的严格程度竟然不输于议会审查或媒体扒粪，内部监督起到了和外部监督一样的作用，这一点殊为可贵——看来在涉及国家安全的问题上，美国人还是很严肃的。

        回头再看“乔布斯档案”，这是一个背景调查的样本，也是一个保密和公开的样本。档案生成之初就打上了“机密”标签，一放20年。2011年10月5日乔布斯去世，2012年2月9日公布“乔布斯档案”，中间是解密审查和技术处理的时间。看过文本就知道，这是个繁琐细致的技术活，非有经验者长期专门来做不可。

        故此，人们现在看到的“乔布斯档案”实际是一个删节版本，其中有大段文字甚至整页被删除、覆盖，个别地方甚至被重新定密，需再保密25年。

       公开的理由有两个：斯人已逝，总体上没有再保密的必要，解密顺理成章；除了法律法规要求，FBI可以借此告诉人们它是怎么工作的，每年要那么多钱、雇那么多人都干了些什么。

       继续保密的理由有三：一是保护隐私。美国《隐私法》对保护相关人士、证人证言有明确要求，这方面政府机构有保密义务。FBI查到乔布斯养父身份、女友及女儿的许多信息，但这些人与公务活动无关，因此他们的个人信息不能公布。即使媒体已经曝光，但相关信息不能从政府部门出去。隐私之所以重要，除了涉及人格尊严，还要尽量避免对现实生活造成影响或可能出现的伤害。

        二是调查时让证人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畅所欲言，从而保证调查的真实性，提升调查质量。所有背景调查中的受访人姓名或可能泄露其身份的信息都被删除，除非他们曾声明放弃保密权。这种做法通常是政府保护工作秘密所要追求的效果之一。

       三是档案中诸多内容涉及FBI内部的机构、工作和人员情况，比如从事调查的特工的姓名、身份，不管这些是国家秘密还是工作秘密，它们同样需要保密。

       其实对上点年纪的中国人来说，所谓背景调查并不陌生，它和我们的政审很类似，因此不必将其神秘化、神圣化。但是从适用范围和所发挥的效能，细致、规范化和标准化程度及相应的管理水平来说，美国人的这一套还是有可参照之处。背景调查最大的敌人是先入为主和形式主义，需要做制度性安排和其他机制保障以避免。另外，这东西也不是包治百病，没起作用的例子在美国也有。比如著名的埃姆斯间谍案，别说背景调查、追加调查、再调查，就连测谎都没发现问题。  再比如，前些年中情局的一名女雇员，在转到国务院任职时居然被发现是非法移民，其身份信息全属伪造，弄出了美国情报界的一个大笑话。